《知青之歌》蒙难记(三)
作 者:任 毅
图 片:选自网络
“跑到农村来干什么?”
到农村后的第一夜是在生产队的工棚里度过的。山区的冬天黑得特别早,一不留神天幕便垂下来了。我们睡在垫得厚厚的稻草上,隔壁牛棚中的牛粪味阵阵袭来,空荡荡的工棚里,只有一盏煤油灯的火花忽隐忽现地闪烁着,我们四人谁也睡不着。在这忽隐忽暗的灯光里,我陷入沉思,一股寒气从脚底而起,直漫向我的全身。
我们这一代和年轻的共和国共同诞生,在三年自然灾害里成长,在读书长知识的时候被上山下乡,被反反复复地折腾,从来就没有安生过,今后,又将有什么艰难困苦在等待着我们。
“红旗八队”是一个不错的生产队,这不仅是它的地理条件优越、地处集镇、交通便利,而且还因为它包含的人员中,青壮年较多,生产队长陈国门有一定的威信,拿得起,放得下,大伙都服他,下乡后不久我便对他有了一定的好感。
“红旗八队”地处江北的丘陵山区,绵延不绝的老山横亘在面前,潺潺的滁河从它身边徐徐而过,一半是山地、一半是水田的农耕生产使它在当时就比周边的生产队富足有余。我去的那年,周围生产队一个工分只有1角钱左右,而它就是4角8分,难怪后来知青碰到一起,直夸我运气好,分到这么好的生产队。
欢迎的锣鼓声早已远去,纷纷扬扬的红旗也早已卷去,风雪也将那一张张的欢迎的标语撕扯得面目全非,山区的小村庄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,一切又回到现实中。唯有我们居住的工棚里不时涌进一批又一批村中的农民老乡,唯有那一双双好奇的目光在小屋内四下扫荡。
遥望这老山脚下贫瘠荒凉的山村和分割成一块又一块绿色的田地,眼看着那穿着破衣烂衫、神情黯然的乡亲和流淌着鼻涕的孩童,哪里又有我们可以“大有作为”“广阔天地”的场面?以后的经历证明,生活远比预料的要艰辛得多。此时,我心中顿时涌上一股不可名状的伤感,没有希望,只有迷惘,那天真的带有几分浪漫的幻想早已抛到九霄云外,严峻的现实考验正向自己走来。
我从决心下乡,就没有考虑过有哪一天能回到南京,因为南京已经没有家了,我的母亲和家人也在一九六九年初被驱赶到江苏的泗洪,“下放”了。大妹妹也早在一九六五年插队新疆,一个完整的家庭就这样支离破碎,分隔三地。
生产队把我们仅仅作为劳动力来看待,什么“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”,那是一句空话。我们轰轰烈烈地上山下乡,对于农村来讲,来了,不值得高兴;不来,不值得惋惜。小小的生产队,每年有限的粮食和柴草,由于我们的到来,乡亲们到手的平均数就要降低、减少,这对于本来生活就十分困顿的乡亲们来说,如同雪上加霜。一天,我跟陈国门队长谈话时,他讲:“你们四人是公社硬性分配下来的,不要不行啊……我讲了一大堆理由,地少人多,不缺劳力,根本没用。”又讲“你们四人中你成分最不好,上面关照注意点,但我看你还不错。”听到这些话,我为他的诚实所折服。乡亲们说,我们是来跟他们争口粮的。“好好的城里不待,跑到农村来干什么?”“一不能挑,二不能担………”听到这些话,我心中确实很不好受。
我们前前后后搬了几次家,从生产队的工棚到农民金朝荣让出的一间小屋。终于,知青盖房子的材料和款项到了,队长迅速地找人给我们盖房子,想尽快让我们住下。盖的是一排三间户,两人一间,中间堂屋加灶台。那天在房子的宅基地旁,队长指着一筐不知从何处弄来的黑乎乎、亮光光的马粪球,对我们说:“你们哪个去河里洗一洗?”眼光中分明是狡黠和阴险,脸上还带有几分坏笑,他在考验我们,我们第一次听到有这样的活计,当得知马粪中因为有草质,可以当作粉墙用的纸筋,我便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,边说边端起粪筐朝河边走去,无数双眼睛在看着,我站在冰凉的河水中,听旁边一老农教的方法,双手使劲地揉碎马粪球,使劲再搓,直到熏人的恶臭散去,直到黄黄的粪汁淘尽见清。
我端起还在滴水的粪筐走向队长,挺直了腰,抬起了头。原来这是一次考验,是前一天晚上队委会里研究这么做的,其实这一小筐纸筋对粉墙只是杯水车薪。我的果断使我贏得了队长的信任,也赢得了乡亲们的好感,使我在今后的日子里少了许多的麻烦。队长在以后不同的场合中多次讲:“我们队里的任毅是四个知青中,家庭出身最不好,学历最高,最不怕吃苦,表现最好的一个。”并多次上报大队和公社。
经过乡亲们努力施工,草房很快盖好了,那是一间什么样的房子?七架梁变成了五架梁。据队长后来讲,三间房子共少用的六根房梁,都被生产队盖猪圈用了,实在是没有办法。房子墙内外连石灰也不刷,依然保持黄土的颜色,之后我编了一首顺口溜以纪念新房的落成:泥巴垛成墙,外架五根梁,铺上乱稻草,我的新住房。
附:读者对上一章的点评摘要:
何罪之有?在那个史无前例的年代,在那极左的年代,在那残酷斗争,无情打击的年代,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。黑白颠倒,是非不分,棍子乱打,帽子乱戴。给人民带来的灾难深重的。你还得违心。
一首歌,一篇文章用得着这样大动干戈吗?唉!就动了!你无处讲理!无处伸冤!即便若干年后替你平反昭雪,你失去了青春,失去了无法弥补的更多,有些人还失去了生命!
这文章深深地打动了我,触动了我,触痛了我。
——盐中老三届校友邱丕民点评
谢谢丕民!文章后面的读者点评看了吗?说明大家对重大历史事件还是很关心的,对于极左路线是深恶痛绝的,对于文革还是愿意反思的。
虽然我们已经年老体衰,而且人微言轻,但是良心并没有泯灭,思维并没有停止,意志并没有消沉,在自己有限的时间和空间里,为继续批判左倾路线,反思历史事件,吸取深刻教训,防止文革复辟,做些微薄的贡献还是必要的,有意义的,所以,尽管有人不理解,不赞成,不支持,我将继续做下去,求得心灵的安宁。
——编者回复
(未完待续)
(注:《<知青之歌>始末》由今日出版社出版,该书列为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课题。本文原载于“苏州知青”公众号,题目为编者所加)
【作者简介】
任 毅,男,江苏南京人,1947年生,南京市第五中学66届高中毕业,1968年12月到南京江浦县插队落户。1969年创作歌曲《知青之歌》,迅速在全国知青中广泛流传,1970年被打成反革命并判死刑,后改判十年有期徒刑。1979年1月4日平反,宣布“无罪释放”,
被安排到南京纺织公司所属丝绒厂工作。
退休后供职于成都艺术职业学院。